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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生之上-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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眾生之上-4

雖然早就從各種人的口中聽說東部星域的慘狀,但克洛維斯還是被眼前景象震驚了。

該怎麽形容這個近乎腐朽的世界?

好像連空氣都是糜爛的、腥臭的,封凍萬裏的寒冰不止封印了紅水,也層層凍住了三人心中的希望。

舉目四望,除卻翻湧如潮的紅天,四下幾乎毫無可以作為路標的參照。

殘垣斷壁、濁煙渾霧。那些腥紅的凍水裏還摻雜著破碎的內臟,克洛維斯不願低頭細看,只能抱著紅石,逆著風雪盲目行進。

他們衣衫單薄,冷風呼嘯著刮進骨髓,把一身熱血都凍成冰塊似的絕望。

除了逃離地牢時,在出口撿到了林茜刻意丟下的他們的武器,他們身上幾乎一無所有。

陸枚遠遠地叫:“克洛維斯!”

“怎麽了?”克洛維斯回頭,發覺陸枚抖得厲害,於是和郁郁對視一眼,克洛維斯率先脫下自己的外套丟過去,“——穿上!”

這樣一來,克洛維斯身上就只剩一件貼身的汗衫,雙臂衤果露在外,任由風雪沾滿。

陸枚眉頭一皺,接住衣服又想丟還回去:“臭死了,我不要這個,我是叫你別亂帶路!”

郁郁壓住他的手,搖頭:“你穿上吧。”

陸枚磨了磨牙,但他的確凍得厲害,和克洛維斯、郁郁的體質不能比,他是很容易凍死在風雪裏的“嬌氣包”。

郁郁繼續問:“你有什麽認路的法子嗎?”

東部星域的地圖沒有載入星網通用庫,他們三人也和這裏毫無聯系,誰都不可能充當導游的角色。

除了蘭瑞曾經介紹過的當樞之下和新城區的差別,他們對東部星域可謂一無所知,也根本不知道此刻身處何地,究竟是當樞之下還是新城區。

“這裏冷得厲害,而且昏暗無光,應該是十災裏的冰雹災和黑暗災。不出所料的話,我們和林逾都正在當樞之下。”

然而話音未落,料峭風雪吹得陸枚更加哆嗦,郁郁不禁皺起了眉。

她想打開光腦,卻發現往常通過太陽能蓄能的光腦已經無法啟動,看上去似乎是耗盡了能源。

陸枚和克洛維斯也紛紛查看自己的光腦,但都沒比郁郁好上多少,只有陸枚的光腦多撐了三秒,在嘗試聯絡林逾之前,讓他看到了陸棋發來的一封郵件。

甚至只來得及看清標題。

“索菲婭和皇室反目,速去找林逾集合。”

“嘀”的一聲,來不及聯系林逾,也來不及看清郵件內情,陸枚眼睜睜看著光腦關閉,皺眉不悅地嘖出一聲。

“這麽走下去肯定會迷路。”野外生存經驗最豐富的郁郁開口,“看不見日月星辰,也沒有可靠的參照物,只是盲目走下去絕對不行。我們至少要確定一個方向。”

克洛維斯問:“那怎麽辦?”

郁郁拔/出一把刀來,在冰面上一插。

“先找可以避風的地方讓陸枚休息。”郁郁道,“我們的衣服沾了地牢裏的泥水,過不了多久就會結冰。”

這裏沒有太陽,不可能曬幹衣服。

而這些極度陰冷的風只會讓他們雪上加霜。

克洛維斯握緊了手裏的紅石和手環,咬咬牙:“你們去找吧,我繼續往北走。”

“你在這裏分得清東南西北嗎?你也有一天多的時間沒進食了,就算體能比我強點,你又還能撐多久?”

“那不然怎麽辦呢?找到歇腳的地方休息了就能變好嗎?難道還能在歇腳的地方偶遇林逾?你們不會抱著這種僥幸心理吧?”

“誰告訴你我們心存僥幸了?中央星域已經出事了,我們要動腦子,我父皇和皇兄不可能在東部毫無部署,東部肯定有敵人在找我們……”

克洛維斯忍無可忍地發出一聲暴喝:“可我們到底要怎麽辦呢?!”

陸枚的勸誡戛然而止。

郁郁偏過頭,也不發一言。

“我知道我現在不清醒不理智,我不想拖累你們的,你們去找避風的地方,我求求你們,你們活下去,我真的很希望你們活下去。我和林逾從小就沒有幸運加成,跟他一起死了我也心甘情願,但你要我動腦子、動腦子,我一想到林逾可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個人消失,我就不可能靜下心來動腦子啊!”

寒風在他濕潤的發間結起薄霜,克洛維斯的眼裏蓄起眼淚,每每滴下一顆,砸在冰面上,都冒出滋滋的白煙。

緊致的肌肉袒露在寒風裏,長出細密的雞皮疙瘩,他冷得發抖、氣得發抖、恨得發抖、怕得發抖。

停下半秒,克洛維斯都感到天崩地陷一般的恐慌,只有不斷地跋涉、不斷地消耗,哪怕氣力衰竭凍斃在寒風裏,他也想死在去找林逾的路上。

陸枚張張嘴,再也說不出話。

“我已經沒有哥哥了。”克洛維斯大口大口地喘息著,撲跪在地,淚水唰唰地沖洗臉龐,口吻卻變得平靜,“……我不能再沒有林逾。什麽真相、什麽內幕,我聽不懂,我也不好奇,我就想和他們在一起,哪怕是一起死,我也不想再被丟下了。”

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陸枚艱難地發出聲音,“那麽,我們分頭行動吧。”

克洛維斯擡起婆娑的淚眼,看陸枚吞咽口水,忍著喉嚨劇痛向他解釋:

“艾利亞斯被轉運去STA基地了不是嗎?以他的性格,不可能不去看艾利亞斯。那天他們會議的背景是在紅海裏,我們都看到了,也就是說,他們在基地召開的會議,是在這層冰的下面進行的。”

克洛維斯怔怔問:“那,我們把冰鑿開?”

“……”陸枚有氣無力地白他一眼,“郁郁,你的刀一共多少?”

郁郁答:“十二把。”

“我們每人帶上四把,從三個方向走出去。每五千步插一把刀,刀都用完的時候,如果還沒能在視野範圍內看到任何形似基地或者瞭望塔的輪廓,就無論如何都要折返回來。”

郁郁二話不說卸了刀交給他們。

克洛維斯楞楞地掂兩下刀:“那要是看到了瞭望塔呢?”

“把消聲器卸了,朝天射擊。”

“但我們沒有信號彈,看不清方向吧。”

“聽到槍響就往回走,保持正常步速,返回的兩人說不定還能在起點碰頭,自然知道該往哪邊集合了。”

陸枚疲憊地揉揉眉心:“抱歉,我也只能想出這種低效率的辦法。”

“不,它已經很好了。”克洛維斯把刀插/進腰帶空餘的武器位裏,“就這麽辦。”

有一個可行的策略就很不容易,陸枚能在這關頭還保留一份冷靜,克洛維斯已經對他刮目相看了。

緊接著,陸枚強調一遍:“絕對不能超出四次。走太遠了我們會失散不說,手環只有一個,最終目的是要把手環交到林逾手裏。克洛維斯,它現在還是由你保管。”

克洛維斯沒有反駁,郁郁也點頭稱好。

三人在起點處刻下深深的刀痕作為標記,接著便確定了三個方向,各自朝前走去。

郁郁心裏沒來由的不安。

她向來不善言辭,當看到兩名隊友發白的嘴唇,自己卻無能為力,郁郁唯一的發洩途徑也只有用刀狠狠地紮進冰裏。

五千步,一刀。

一萬步,兩刀。

一萬五千步……

昏暗深紅的天幕看不出時間,郁郁猜測至少已經過了小半天的光景。

軍校生都經歷過最基礎的野外生存訓練,方向感極差的學生不可能通過測試。所以郁郁不至於擔心隊友們會因為走不好直線而原地打轉——雖然這種窘境其實也很常見。

她努力想要帶動全身力氣去思考。

像艾利亞斯那樣,像林逾那樣,像陸枚那樣。

用思考來克服困境,是不是會比她現在的笨拙更便捷、更高效、更有意義?

可惜望穿厚雲、望穿極冰、望穿四周空徹的寂寥,郁郁只是感受到更深的無力。

俄而,一路艱難的跋涉似乎換不來任何希望,郁郁數到第兩萬步,握刀的手不禁發顫。

什麽都沒有。

像陸枚說的那樣,如果到了第四刀還是沒有收獲,就該折返回去。

可也沒聽到槍聲。

說明陸枚和克洛維斯也一樣徒勞無獲。

“……再走五千步。”

郁郁自言自語說,她回頭看了看,其實已經看不見第三把刀了,但還是自欺欺人似的,“五千步太短了,該走一萬步的。”

接著她又向前走去。

然而不只是她。

走到第兩萬步的陸枚和克洛維斯也在靜謐中註視著最後一把刀,然後不約而同地忽視了五千步的禁止令。

他們繼續向前走去。

直到——

“砰!!!”

白煙在遙曠的冰原升起,和腥紅的天幕攪在一處。伴隨少女壓抑的呼吸聲,凍得發紅的雙頰滿是壓不下的喜意。

唯恐隊友們聽不到,她又接連開了四五槍。

在目光最遠能及的極點,郁郁確信自己看到了孤零零的一座塔樓。

她興奮地在冰面刻下記號,甚至一路循回,做出更仔細的路標。塔樓的輪廓割開重雲,矗立遠方,一顆球狀的太陽朝向她的一面沒有發光,但在郁郁眼中,那幾乎比真正的太陽還要珍貴。

“在別人家門口接連開槍,小姑娘,你是在對誰示威嗎?”

郁郁驀地轉身,神色瞬間冷靜下來。

以她的警覺竟然沒有留意到四周異樣,不知是風雪凍僵了她的知覺,還是對方的實力真的遠遠超出——不管是哪種可能,郁郁不發一言拔/出了刀。

眼前身穿修身旗袍,展扇藏臉的女性明顯不憚她的反應,甚至輕笑出聲,慢悠悠道:“看你這打扮,是特調組的人?”

郁郁不答。

對方道:“特調組早該送去新城區的,走罷,我來送你一程。”

“我不去新城區。”

“不去新城區?”

“我們要去STA基地。”

女人的眉眼沈了沈,方才還不帶多少情緒的眼睛多了幾分探究:“你去STA基地找誰?”

郁郁反問:“你是誰?”

“……我早該想到的,你這樣的長相。”女人卻答非所問,收了折扇,神色凝肅,“你就是林逾隊裏的郁郁吧?”

郁郁把刀握得更緊,身形在風雪中撲朔,隨時準備襲殺上前。

“你要找林逾,可走錯方向了。這是‘詛咒’塔,林逾在‘崩潰’塔,幾乎橫跨整個當樞之下。”

郁郁抿了抿唇:“我再找過去。”

“且慢。”女人問,“夏越澤不是派人捉你們去了嗎?你不在他手上,是怎麽逃出來的?”

郁郁沈默以對,女人看出她心不在焉,根本不想和自己周旋,也只是輕輕一笑,反而撤去淩厲的威壓,低聲道:“夠警覺,不愧是郁爾安調/教出來的孩子。跟我來吧,否則,夏越澤就該追過來了。”

女人告訴她,自己名喚蘭生,是東部星域土生土長的居民。

她生來就是神衰感染者的後代,因此在加入STA之前,蘭生從未離開過當樞之下半步。

郁郁一直殷切地趴在窗邊眺望隊友,蘭生也不攔她,而是泡了熱茶過來。

“茶是正常的茶,我沒動任何手腳。要是想幫你的隊友,稍後我下去給他們帶路便是,克洛維斯我是認識的,九皇子麽,看一眼就知道。”

郁郁遲疑地看了看她:“為什麽?”

蘭生輕輕一笑:“分明不是郁爾安的親女兒,說話的語氣倒是和他很像。”

郁郁問:“你認識義父?”

“在當樞之下,曾經沒有人不認識郁爾安。他可是郁蝶尾貼身守衛的後代——你不知道郁蝶尾,但應該知道諾亞,諾亞的地下實驗室密碼只告訴了郁蝶尾,足見他對郁蝶尾的重視。”

蘭生說著說著嘆息一聲:“可惜,郁爾安應當知道那個密碼,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透露。如果我早前知道,一定會告訴林逾,省得他現在焦頭爛額。”

郁郁總覺得她的話裏信息量很大,可自己一時半會兒抓不到重點,只好問:“你怎麽知道我不是義父的親女兒?”

蘭生笑容更盛,卻不再開口。

舊茶涼了,郁郁不曾喝過一口,蘭生又換了新茶,郁郁這回猶豫幾秒,還是接過來小小地抿了一下。

蘭生才接著道:“雖然擁有‘置換’和‘隱身’兩項異能的基本都是郁家直系,但郁爾安不是,他的異能是STA移植賦予的。原本的他,之所以能在當樞之下出名,就是因為太弱了。”

郁郁陡然僵住,卻見蘭生意趣盎然地把玩茶杯:“好奇STA為什麽單單賦予他?”

似乎不用好奇了。

郁郁猜,一定和眼前這個女人脫不了幹系。

蘭生哈哈笑道:“對,是我。我看著郁爾安空有一番抱負,整日想帶族人脫離禁區,遠走高飛,卻根本無力實現,我可真是太憐憫他了。我想,我怎麽能不幫幫這個郁家僅存的、還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人呢?”

郁郁沈默不言,見蘭生痛快地連飲幾杯茶水,豪爽得像在喝酒。

終於,蘭生猛地起身,和她一樣看向窗外:“有人來了,多半是你隊友,我去接吧。”

郁郁跟著起身:“我也要去。”

“你就在這兒待著。正面遇上瑪麗恩和夏越澤的話,我可沒把握同時護住你們三個。”

接著,蘭生披上了她的披風,用簪子挽起長發,如同出現在郁郁眼前時的瞬間一樣,眨眼又走到了門邊。

她的動作快得驚人,像是殷勤地想為郁郁做些什麽,又像是單純想要回避什麽話題。

可郁郁最終還是問出了口:

“義父他當時不希望你加入STA嗎?”

STA後來畢竟被歪曲成鎮壓神衰者的組織,郁爾安既然是想要出逃的人,當然不可能親近STA。

蘭生笑笑:“嗯。”

“所以,你背叛了你們原本的理想?”

“好難聽啊,就和郁爾安說的一模一樣。”

“……義父從未提起過你。”

“誰稀罕被他提起。一個一輩子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男人,要不是我連逼帶詐,還給他擦了半天屁股,否則就他那什麽都幹不成的家夥,還有臉叫我‘丫頭’。”

蘭生憤憤說罷,拂袖準備離開。

郁郁再叫住她:“義父也叫我‘丫頭’。”

蘭生的背影倏然一滯,接著哼一聲,徹底離開了塔樓。

在當樞之下加入STA,算不上一件多麽光彩的事。

他們是敵對的,是互不理解的,尤其在諾亞死去、亞米德森集團插手STA之後,STA的議員和難民幾乎水火不容,連謝思淵想幫一些難民都只能偷渡,而不敢提案。

郁蘭生沒有對人解釋過自己為何要做那個叛徒。戴著郁姓,卻站在STA的陣營裏,冷酷殘忍地成為壓迫自己族人的幫兇。

和她一起長大的郁爾安不理解,誰都不理解。

她也不需要別人理解。

“嗨嗨,別再走咯。”

另一道女聲在她背後響起,淡淡的煙味彌漫開來,對方笑吟吟地警告:“那個白頭發的女生對你意義非凡,我就假裝不知情了。但剩下的兩個孩子,我可不能坐視你再包庇了哦,「寅虎」大人。”

郁蘭生應聲轉身,同樣笑盈盈看向瑪麗恩,眸中卻不帶半點笑意。

二人之間原本寬逾數米的距離蕩然無存,郁蘭生頃刻迫近瑪麗恩的面前,略高一點的身量足以將瑪麗恩籠罩在她帶來的陰翳之下。

郁蘭生伸出手指,奪走瑪麗恩唇間的香煙。

“郁家三百號人都沒資格擺布我,更何況是你一只小耗子。”

郁蘭生丟掉她的煙頭,在腳下輕輕碾過,鐵木制的折扇啪地一展,藏住笑臉,只露一雙森冷的眸。

瑪麗恩也跟著笑起來:“好吧、好吧。你為你的郁家,我為我的陛下。”

以郁蘭生為中心,四周密密麻麻聚集起無數張冰冷的鏡面。鏡面裏映出郁蘭生淡漠倨傲的側影,連同瑪麗恩所在的位置在內,也驀地化為一面鏡子。

無數的“郁蘭生”將郁蘭生團團圍攏,只有空氣中殘存著瑪麗恩的嘆息:“沒想到,聰明如「寅虎」大人,最後時刻竟然站錯了隊。我會轉告當樞之下的所有難民,被剝奪了郁姓的‘叛徒’蘭生,死得可謂大快人心。”

郁蘭生一扇子抽開其中一個“自己”,被擊打的位置如同自己受傷一般傳來火辣辣的疼痛。

郁蘭生忍著痛意,冷冷一笑:“那你一定要和我作伴,讓大家‘雙喜臨門’才好。”

她的確是被郁家徹底否認的叛徒。

但她不覺得感傷,也不怕被否認。

萬人期盼的理想猶如日月,尋常人只會祈禱、只會臆想、只會寄希望於英雄的誕生。

而蘭生不是英雄。

蘭生也不做英雄。

蘭生只做英雄腳下的通天之路。

做郁爾安的路,做郁郁的路,做林逾的路。

郁蘭生握著折扇的手抖了抖,一直如玉如翠的扇墜啪地脫落,露出了通紅艷麗的內裏。

脫去玉石偽裝,它是一枚色澤完美的吉卡拉紅石。

“她是蝶尾大人的後代,是我和郁爾安作為左右護衛,寧死也要保護周全的郁家直系。

“郁家只是剝奪了我的榮譽,可沒有剝奪我的職責。郁家直系決定無條件聽從林逾的話,我就有義務實現他們的心願。”

扇面彈出一排細密的尖刃,閃爍的冷光如同星辰。

郁蘭生冷眼看向所有刀刃相對的“自己”,那是無數個習慣了殺戮和血腥的她——被那樣冷漠的眉眼直視,原來是這樣的感受。

不錯,這正是曾經被她冷眼相待的,如郁爾安一樣的族人的感受。

刀刃穿透一具具“自己”的咽喉。

同時,也有一把把來自“自己”的尖刀齊齊湧向了她。

郁蘭生掐破紅石,剎那間冰層龜裂、天幕低垂,仿佛塌陷一般,整個世界都搖搖欲墜起來。

“愚蠢。神衰者用紅石,可比普通人容易死得多。”瑪麗恩說,“而且用了紅石又如何呢,你越強,鏡像就會越強。”

郁蘭生的速度快到近乎無形。

只能看見她衣衫發尾沾上血紅,殷紅的殘影疾掠在風雪之間。

“不如何,但足夠拉你陪葬。”

冰原塌陷的瞬間,陸枚真的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這兒了。

C級體能和其他人的懸殊不是說笑,單是在冰雪裏移動,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消逝飛快。若非克洛維斯一路生拉硬拽,只憑他自己,一定早就凍成了一座冰雕。

第三次在冰面上跌倒,陸枚甚至摸不出自己的體溫,還是克洛維斯伸出手拽他,陸枚搖搖頭:“……不行了。你自己去,別管我了。”

克洛維斯咬咬牙:“不行,都說好了我們不能走散,半路把你丟了,不就跟你那些前隊友一樣了嗎?”

陸枚震了震,繼而忍不住發笑:“不一樣,是我讓你走的。你走吧。”

他指指自己完全僵硬了的腿,又看向克洛維斯結霜的手臂,眼睫垂下,啞聲道:“把你的衣服也帶走,我不要了。”

“神經病,不要耽誤我時間,上來!”

克洛維斯直接單膝跪下,向他露出後背,示意爬上來背著走。

可陸枚實在連一點力氣都不剩了,好半天沒有回應,克洛維斯只好氣急敗壞把他直接拽起來,強硬地甩上後背。

陸枚連勾住他脖子的力氣都沒有,一點點向下滑著,克洛維斯只能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把他托起來。

在冰面上行走不是什麽容易的事,但肯定要好過走在翻騰的紅浪上,還要分神應付偷襲的蛙人。

克洛維斯咬著牙關前行,速度又比之前慢了兩倍不止,耳邊除了呼嘯的寒風,就是陸枚壓抑的喘息聲。

“克洛維斯……”

“閉嘴。要丟你也要等見到郁郁之後,趴好了,專心給我暖背心就行。”

陸枚的眼皮黏答答的,時不時就要閉眼,眼睫拂在克洛維斯的耳後,一陣癢意讓克洛維斯更加不安:“你可別舒服到睡過去了啊!”

他完全不懷疑,以陸枚的體質在這冰天雪地裏閉上眼,恐怕就再也醒不過來。

陸枚沒有搭話,但克洛維斯知道他也在努力撐開眼睛。

於是克洛維斯沒話找話地吸引他的註意:“你爹真的有九個孩子嗎?”

陸枚:“……”

陸枚:“嗯。”

“那只有你是克隆體?其他人都是親生的?”

“嗯。”

“陸梓和陸梔怎麽回事啊?陸梓肯定很厲害吧?陸梔老師就很厲害,在戰鬥系一個能打十個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知道林逾……”

“克洛維斯。”

克洛維斯應聲住口:“怎麽了?”

陸枚道:“我感到很悲傷。”

“很悲傷?你悲傷什麽?悲傷自己很廢物嗎?沒事啦,我們都習慣了,不嫌棄你。”

陸枚頓了頓,說:“不是我的情緒。是陸權的。”

克洛維斯這才反應過來。

本體和克隆體之間可能會因為生活環境不同而性格迥異,但他們人格裏一定有某個部分近乎覆刻。

就像林逾和商慈,剝開前者玩笑、後者羞赧的外表,內核卻都是一樣的厭世冷漠。

陸枚和陸權肯定也是有相似的一面的。

是高傲嗎?

還是別的什麽?

陸枚道:“應該是陸隱快死了吧。”

“誒——?!”

“我們本來就知道,陸隱沒那麽能活,他是真的很努力想活到末日那天,用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手段。或許真的有用,但反噬起來也會比正常的死亡更急更快。”

陸枚難得說了一大堆話,克洛維斯卻沈默了。

他不知道怎麽評價別人的親情,因為他的確對這感情相當陌生。有林逾和艾利亞斯的陪伴,克洛維斯從不覺得父親母親是什麽很必要的東西。

畢竟他的內核就是自私。

“陸權想救他。”

陸枚閉上眼睛,短暫地沈默一會兒。

就像商慈曾經瓜分了屬於林逾的力量一樣,他其實也是厚顏無恥地濫用著陸權的力量。

現在陸權撐著病軀和他爭搶,想要為他們共同的父親再續幾天壽命。

“——我該和他爭奪力量嗎?”

克洛維斯楞了楞:“什麽?陸權嗎?”

商慈把力量還給林逾,代價是商慈消失了。

那如果陸枚放手把力量還給陸權,陸枚的結局又會是什麽呢?

“當然不能讓給他啊!”克洛維斯急聲道,“你會死的,陸枚,你想清楚!”

“……但我很累。”

陸枚閉著眼睛,緩慢地說著。

克洛維斯還想開口,卻感覺到腳下的冰層劇烈搖晃起來,霎時間寒風吹徹,克洛維斯的眼睛遽然轉為“鷹眼”,他現在的異能有所進步,就像當初和郁蘭生對峙時一樣,能夠隱約窺見空間堆疊的法則。

於是,扭曲的、紊亂的、畸形的空間在他眼前呈現。仿佛地面升作天穹,紅天淪為厚土,萬裏之遙化作半步進退,一座高聳入雲的塔樓撐起天地,濃烈的血氣撲鼻而來。

一雙手不知從何伸出,克洛維斯感到陸枚被人從他背上撕扯下來,驚魂剎那,克洛維斯猛地撤步橫臂去擋,卻被冰冷的刀鋒割開皮肉,鮮血直迸而出。

“啊啊,麻煩。”女人捂著汩汩湧血的腹部,於半空中撤身躲開克洛維斯的回踢。

她舔去唇邊濺上的血,對克洛維斯的身後擡擡下巴。

克洛維斯同時聽見後方傳來一陣腳步,有人居高臨下伸出扇來,險險就要揮中他的後頸。

猛地蹲身掃腿,克洛維斯把陸枚換抱到懷中,趁敵不備,滑鏟從他身側擦過。

接著有人從他方才戰立的位置倏然冒出,卻是滿臉浴血的郁蘭生手持雙扇,彈出的尖刃直逼兩敵咽喉。

原來剛才的偷襲者正是郁蘭生的鏡像。

眼見一群形貌相同的人如此廝戰,克洛維斯看得心驚,摟抱陸枚的雙臂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。

此時從高空飛速飄過一道纖影,郁郁從天而降,雙刀筆直地劈向了瑪麗恩。

瑪麗恩的身手卻完全超出一個普通支援系的能力範圍,她的腰肢以一種近乎折疊的角度彎下躲過,搶在郁郁落地補刀之前雙手結印,乍然間,郁郁、郁蘭生、克洛維斯和陸枚所有人的“鏡像”都憑空產生。

這些鏡像手持武器,不茍言笑,不由分說都向郁蘭生齊齊攻去。

“郁郁——”克洛維斯大呼一聲,飛身急退數步,他當然看到了高高的塔樓,那是絕佳的狙擊點。

郁郁懂他心意,掌心白光遽現,掐準位置便想把他“置換”上塔。

然而空間再次畸變,已經被郁蘭生接連刺中三四次的瑪麗恩微勾唇角,她所變出的“郁郁”竟然和郁郁本人同時出手,剛剛入塔的克洛維斯不待轉身,就被強行置換回來。

更甚至於,在他重新落地的剎那,一排排來自“克洛維斯”的槍口對準了他。

“三、二、一,Boom!”

瑪麗恩興奮地默念出聲,卻見一陣刺目的金光淹過她的視野,陸枚胸腔裏急速沈重的心跳激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脫出肉/體。

他被克洛維斯放在地上,堪堪睜開一雙金眸,掙紮著放出了“荷魯斯之眼”。

然而瑪麗恩的笑容更大了。

像是早就預判到陸枚的“荷魯斯之眼”,亦或本就在等他的“荷魯斯之眼”,那群“克洛維斯”竟然分出了一半的人,出奇一致地在最後關頭掉轉槍口。

偏移的些許角度,黑洞洞槍口便逼向了正與郁蘭生一同廝戰的郁郁。

陸枚瞳孔急縮:“‘荷魯斯之眼’,庇佑——”

心理博弈。

他和教會他心理博弈的母親,正在進行一場心理博弈。

只是不到半秒的間隙,陸枚放空的大腦裏卻閃現出一萬種變故。

鏡像變出的克洛維斯共計三十二人。

其中十七人攻向郁郁,十五人攻向克洛維斯。

郁郁尚處滯空,克洛維斯還未端槍。

郁郁能“置換”離開險境嗎?

還是克洛維斯能依靠對彈道的熟悉準確避過?

怎麽辦?

怎麽辦?

怎麽辦?

他為何無能到這種程度?

他為何軟弱到不敢出聲?

陸枚的聲帶都繃緊了,餘光裏閃過克洛維斯金光淩淩的眼。

他看見克洛維斯掐碎了一枚紅石。

“——‘庇佑’郁郁!”

“陛下駕崩了,你沒有父皇了。”

“被子彈射成篩子的感受如何?你也已經到極限了吧?我的孩子,世上沒人比媽媽更能共情你的疼痛。”

“‘隊友游戲’玩到這裏就可以了。陸枚,跟媽媽回家吧,留在這裏,你也只是隊友的拖累。”

“把力量還給陸權。

“他不是要救陛下,他要救的是中央星域的難民。你們的子民正陷在水深火熱之中,你不該再盜用他的力量,去為區區的‘隊友’賣命。”

他要救的是中央星域的難民。

他要救的是你們共同的子民。

金光淡去,克洛維斯依靠對畸形空間的洞悉果真避開了猶如急雨的子彈,但小腿仍被一顆子彈擦過,頃刻委頓在地。

而和陸枚共享著被彈雨沖透的痛覺的郁郁也正佝僂弓背,她得了“庇佑”,神智不清地瀕臨暴走。

瑪麗恩的腹部又被郁蘭生捅進一扇,鮮血飛濺,但無數鏡像的扇刃也同樣刺得郁蘭生遍體鱗傷。

誰都沒有得勝。

放任郁郁暴走的話,他們即將全部死在這裏。

克洛維斯忍著痛叫,雙手攥緊了手環和紅石口袋,他也聽到了瑪麗恩的蠱惑,當即大喝:“放你的屁!什麽你們的子民,陸枚就沒享受到你們皇室什麽!”

“真的嗎?陸枚,你是這樣想的?”瑪麗恩疼得冷汗如雨,但還是笑著反問,“被千夫所指、萬人唾罵的你,如果不是皇室身份,誰會接受你呢?”

“吃的用的穿的,你的哪一樣不是基於皇室身份而從百姓手中得到的?

“而今災區哀鴻遍野、民不聊生,需要你把力量歸還陸權。這明明是你作為皇室、作為軍校學生的天職,你的同窗都在災區一線救災,而你還沈溺在‘隊友游戲’,陸枚,你摸著良心,億萬萬供養你長大承認的人類同胞,都比不上幾個認識三個月不到的‘隊友’嗎?!”

陸枚本就僵滯的大腦幾乎停轉。

基於皇室身份而享受的特權。

基於皇室身份而享受的地位。

基於皇室身份,他才會成為話題焦點,成為林逾隊伍裏的一員。

克洛維斯想要打斷瑪麗恩的慷慨陳詞,然而另一個“克洛維斯”搶在他開口之前就端槍對準了他。

克洛維斯只得把話咽回肚子裏。

“跟我走吧。”瑪麗恩對陸枚說,“我答應過「寅虎」,不會為難那個女孩;馮·維爾家族也不該兩個孩子都犧牲在這兒。我可以放走你的兩個隊友,只要你跟我走。”

陸枚的嘴唇幹裂得滲出了血。

他舔了舔,刺痛感喚回僅剩的理智。

他的體力和精神力的確告罄了。

就算逗留下去也無法再給隊友帶來幫助,反而要讓克洛維斯再像之前那樣背他,這只是無謂的消耗。

林逾和艾利亞斯不在,他就是團隊的大腦。

動動腦子。

怎樣能使隊伍的利益最大化呢?

心中的天平已經有了偏向。

陸枚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。

“……放他們離開,我跟你走。”

克洛維斯失聲咆哮:“陸枚!誰他大爺的需要你自我感動?!”

“閉嘴!”陸枚大聲打斷他,“有力氣跟我吵架不如抓緊趕路,別忘了你之前是怎麽說的!”

克洛維斯怔怔地停了話頭。

“去找林逾啊,去幫他啊,我也真的很希望你們活下去啊!”

陸枚漂亮的眼睛裏蓄滿眼淚。

血痕斑駁,但無法掩蓋那張風華絕代的臉。

從初遇就驚艷眾人的陸枚,即使脫胎於陸權,也有著自己追求、自己性格的陸枚。

陸枚壓住哽咽,脫下了克洛維斯給他的衣服。

遠遠地,他把衣服丟還回去。

“不是你們丟了我,是我要丟下你們了。要報覆我的話,就好好活著等待時機吧。”

“請容許我仔細介紹STA基地的遺體儲存館。”

安東尼笑語連連,推開了那扇猶如博物館一樣厚重的大門。

游客只有林逾一人,掃視著館內數不勝數的橫棺。

說得那麽高端,分明也就是普通的停屍房而已,要不是清潔和防腐做得不錯,林逾懷疑自己甚至會聞到暗暗的腐臭味。

安東尼引著他一路前行:“艾利亞斯和陸惟秋被安置在最裏面的房間,那裏環境是最好的——我是指那裏有營養液,因為他們的異能需要提取留存。等到一切結束,我們會把他們和其他戰死的烈士一起送回中央星域,分管他們的軍區來負責把遺體運送回各自家中安排葬禮……”

他嘮嘮叨叨說著,兩人來到了最深處的房間。

這裏不再是橫棺,而是一座座豎放的培養皿。每一座培養皿都被紅色的布蓋著,安東尼有些犯難,只好一座座掀開,自言自語:“哎呀,是瑪麗恩剛來過嗎,只有她最愛把布蓋上。”

淺綠色的營養液浸泡著各種生物。

和曾經幻境裏看到的林茜不同,這些生物因為已經死去,在液體裏浸泡的過程中很快便膨脹起來,肢體都生出惡心的細小疙瘩,面容更是如發面饅頭,根本看不出形象。

一想到生前俊朗無匹的艾利亞斯竟然面臨這樣的結局,林逾便更加感到難過。

然而安東尼忽然站定在一座營養皿前:“喏,這就是了。”

林逾看過去。

但只看到在液體中漂浮的、散亂的骨頭和碎肉。

他一瞬間停了呼吸。

安東尼還在繼續掀布:“怎麽感覺今天收容的遺體又增多了呢。”

“啊呀。”

安東尼嘖了一聲:“不是錯覺呢。”

林逾被他強行帶走了註意力,循著他的聲音望去。

目光所及,是安東尼口中“新增”的遺體。

難得的保存完整的身體。

或許因為他還相當新鮮。

新鮮到五官、四肢,一切都那麽清晰。

林逾的心臟停跳了一瞬。

粉色頭發的少年浸在其中,闔眸抱膝。

林逾怎麽能不熟悉那張漂亮的臉,他的表情溫馴得仿佛只是睡了過去。

睡在林逾始料未及的地方。

毀滅的欲望空前爆發,安東尼不再出聲,因為他看到,就在霎時間,林逾的眼睛變成了比宇宙還要深邃的黑色。

“餵。”林逾問,“這是誰啊?”

陸枚怎麽會露出那麽順從的樣子。

陸枚怎麽會出現在這裏。

“是克隆體,對吧?是克隆體而已。”林逾重覆了一遍,“安東尼,他只是克隆體對吧?”

安東尼拉長尾音啊了一聲。

“是吧。是陸權唯一的克隆體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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